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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自由落體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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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自由落體(五)

——“斷了線的風箏迎著風飛向高空,那是屬於風箏的選擇和宿命,我們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,然後笑著釋手。”

齊玉露睜開眼,那條曾經咬過自己的惡犬就伏在她的腳邊,她病軀一震,屏住呼吸,險些沒有叫出聲來。

郭發怒目圓睜:“姓白的!你他媽的不說看準了嗎?”

“幸好沒報警,要不然麻煩了,這大冷天的,她怎麽跑這兒來了。”白康宏心虛地說。

郭發居高臨下看著她,腦子裏想的都是地上會不會太冷:“你幹嘛來了?腿不要了?”

齊玉露摸摸後腦勺,茫然地望著眼前漆黑的景象:“我來給我媽上墳,剛到就被打暈了。”

“二白也不是故意的,對不住,”郭發恨自己的嘴甜不起來,“再說打你一下又死不了。”

“你們來……”齊玉露這才看清郭發懷裏的人是餘祖芬,她的盤發垂落,月光下,有種妖異的死寂,“姨咋了?”

“沒想開,喝了藥了,”白康宏看著腳下那不靠譜的警犬後代,又低頭嘟囔了一句,“你狗日的也不隨根兒啊,白瞎那些折籮了。”

救護車很快來了,郭發先把母親扛上車,轉身又要把齊玉露拉上來,她卻搖頭拒絕:“郭發,今天是我媽祭日,我得去給她燒紙。”

是人都有媽,誰也阻擋不了誰盡孝,郭發不堅持,匆忙地對白康宏撂下話:“二白,你留下,等她燒完紙送她回家。”最後深望齊玉露一眼,沒有別的話,摘下自己的圍巾和外套,一股腦扔給她。

齊玉露茫然地接住,看見他穿的是自己送的雪青色毛衣,黑暗中,襯他強壯利落、面容精神。門緩緩關上的時候,他看見她唇邊漾出淺淺的一笑,那是很久沒看到過的笑,她又張開嘴,露出兩排細小的白牙,聲音卻很低,大夫護士的大呼小叫裏,車上的不絕於耳的警笛聲中,說什麽都被淹沒了。

救護車裏燈光晃眼,逼仄得直不起身,一路疾馳,郭發握住母親的手,一直叫她不要睡:“媽,睜睜眼!你看看我!”

餘祖芬仰著脖子,粉底和口紅也掩不住面色姜黃,她雙眸緊閉,感到自己的肝部一陣陣劇痛,已經開始了走馬燈,昏亂的腦海裏,是屬於她自己的黃金時代,她不是郭震的妻子,也不是郭發的母親,她只是她,只是風華正茂的餘祖芬,一身板正挺括的工服,勾勒出挺拔的身姿,一輛秀氣的坤車帶她駛出一片藍色海洋,太陽那麽暖,世界那麽亮。

郭發摸著她的手,冷如寒冰,絕望、憤怒、失望、驚詫、甜蜜,各種覆雜的感情噴湧上來,比晚上吃的大雜燴還亂,車速太快,他有點想吐,蔫嗒嗒的沒精神,但對齊玉露的氣全消了,或許那天齊玉露說的話根本就不錯——有些時候我們無法阻止任何一個生命的流逝,命都是握在自己手上的,如果硬要強留,

郭發忍不住望向窗外,外面漆黑,飛快逝去在車尾的密林裏,她的身影已經看不到了,真好,她竟然還在摸那棵樹,那棵屬於他們兩個的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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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夜十一點鐘,餘祖芬搶救無效而去世,荒謬的是,致死的不是她體內那兩瓶“百草枯”,那只是摻了劣質尿素的兩瓶贗品,真正死因是因為肝癌的快速惡化。

郭發沒有眼淚,只覺得母親那冰冷的體溫留在自己的身上,揮散不去:“不可能。”

“她沒有一點求生的意願了,郭發,你放她走吧,她沒有遭什麽大罪,那是她想要的,”龔雪梅拍了拍他顫抖的肩,多年的執業經驗讓她保持一種殘忍的平靜,“我們盡力了,請你節哀。”

郭發親自將餘祖芬推入了太平間,他從未想過,她體內的癌細胞竟然擴散得那樣快,他不舍晝夜地召集他的人脈,火急火燎地實行他那可笑的追捕計劃,卻也沒追上她的步伐,終究是,晚一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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餘祖芬出殯的那一天,中原街嗩吶長鳴,靈幡高揚——太平鎮的喪葬風俗沒有完全現代化,保留了一些農村的傳統,人們神色凝重,熙熙攘攘穿過街道,縞素得仿佛來自異世界。

郭發一身漆黑,扛幡打頭,高大的身軀佝僂著,像一匹孤獨的狼王,到了時候,他手裏舉起泥瓦盆——這是不可忽略的儀式,由死者長子或其他親近的人執盆,瓦盆四寸直徑,中有圓孔,又叫吉祥盆,意味著亡魂的輪回,老人說,摔盆時摔得越碎越好,摔盆時如果一次沒有摔碎,就不能再摔第二次,也就是說,死者能否順利地攜帶這“鍋”進入陰間,在此一舉。

“媽!你一路走好!”郭發大聲嘶吼,企圖震驚陰陽二界,瓦盆在他的一臂大力下碎得利利索索,就像母親的死,毫不拖泥帶水。

萬碧霞和杜建樹走在隊伍末尾,互相攙扶,飽經風霜的臉上,血絲盈眶,這一生,他們已經數不清經歷過多少回白事,不論是老的壽終正寢,還是少的半路夭折,2000年,很多人沒熬到第二年春天。

杜建樹長嘆一聲:“死了好啊,當媽的禍害了小郭發一輩子,這回終於好了,郭發再不用挨打挨罵了。”

萬碧霞良久不做聲,他說得難聽,卻句句在理,她想起餘祖芬那天說的一句話——塵歸塵,路歸路。漫天的風雪裏,人死如燈滅,一切都要走向終結。

迤邐的隊伍走走停停,一路吹打,漫天的雪裏,碩大的紙錢喧賓奪主,成了主角,紛紛揚揚,風一緊,如添了羽翼,竟扶搖而上,不知何處去,郭發仰天祈禱著,若有來世,不求再做母子,只求她有平凡快樂的一生。

那一天回到家,郭發什麽也吃不下去,酸菜餃子早就壞了,他卸力躺在母親的床上,打開那袋嶄新的不老林牛軋糖,枕頭下,發現母親的遺書。

那是一張太平高中的草稿紙,有些字已經被淚水染得皺巴巴,背面,還有郭發當年潦草的驗算公式。

郭發,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,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。我得了肝癌,希望自己了結,不拖累你。沒有尊嚴的日子我已經嘗夠,我知道不能自理的滋味兒,害怕變得像你爸死之前那麽難堪。我想體面一點,你知道,媽喜歡漂漂亮亮的。電視櫃的抽屜裏有一張工行的存折,裏面是媽這些年來攢的所有錢,和小齊結婚用吧。這些天,我常常想起以前,你也會懷念以前吧?我感覺我已經跟不上這個新世紀了,什麽也記不住,什麽也學不會。這個冬天太冷了、太長了,我等不到來年春天了。媽媽好像從來沒有教過你什麽,但我希望以後的日子裏,你一定要做個幹凈快樂的人。你值得好的以後,媽相信你。我這一輩子幹了太多錯事,對你的虧欠已經無法彌補,天堂不會收我,地獄那邊,我去得安心。替我和你師父師母,還有芳姨說一句對不住,有些話當面我沒法說出口。

——2000年12月24日

愛你的媽媽

郭發讀罷了信,嘴裏的糖已經全都化掉了,他有些遺憾,因為母親根本不知道,他從來沒恨過她,何談原諒?只恨她一輩子從未說出的愛,卻藏在淡淡的落款裏。

他枯坐在客廳的地面上,終於流下母親死後的第一滴眼淚。

“那是她想要的,你放她走吧。”

他這些天太累了,忘了誰對他說了這句話,只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好,福至心靈一般飛到耳邊。

斷了線的風箏迎著風飛向高空,那是屬於風箏的選擇和宿命,他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,然後笑著釋手。他點燃她放在竈臺邊沒抽完的煙,細支紅山茶,淡淡的,一點也不沖,裊裊煙霧彌散開,像是在訴說。

他站起身來,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水——母親的小木槿和齊玉露的洋桔梗該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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